【只狼】执迷不悟
太神了呜呜呜
1.
狼曾经见过弦一郎。
义父不常带他出门,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叫狼待在地下室里,日复一日地练习刀法和屏息闭气的身法。义父是个难以捉摸的人,他从不夸奖自己的义子,只有在生死训练中,当尚且年幼的狼被逼至绝境,面上忍不住透出嗜血的狠戾时,他才会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来。
而义父不高兴的时候,便骂他作野狗。在狼看来,狼与狗本无区别,只是狼终归养不熟,总有一天会扑上来,咬住饲主的喉咙罢。可枭却教给他不可违背的戒律,是学习做狗的方法。
他脸上的伤疤始终无法痊愈,枭问过一次,后来便不再谈起这个话题。只是有次喝醉了,红着脸的高大忍者斜斜歪歪地坐在门口,似是玩笑似是试探地问他:“你这刀疤估计是要留一辈子了——你不会因此怪罪于我吧?”
狼回答:“不会的,父亲。”
枭叹了口气,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,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叹气。
父亲想要的究竟是狼还是狗呢?狼想不明白,他便只是听话,不再思考更多。
忍者不需要思索,忍者只需要顺服地,深深地低下头颅。
枭走了一条狼从没见过的路,他拎了两壶酒,带着他走进竹林后的山洞,隐蔽甬道的尽头守着两个忍者,皆批灰白羽衣,戴天狗面具,是寄鹰众。见他们前来,便一点头,侧过身去,显露出了背后的暗门。
门上贴着布告,狼尚未识字,只能辨认出一个“一”字。
其中一个寄鹰众头一次见到狼,便问:“这便是枭大人的义子吗?”他说这话时,另一个寄鹰众也投来了目光。
“正是。”枭笑了笑,便牵着狼的手,推开暗门,带他走进了无尽的黑暗中。
这是义父第一次握住他的手,父亲的手干燥,温暖,满是刀疤和冻伤的裂痕。狼轻轻地回握住了这只手,便似乎从中感到了无限的宽慰与勇气。
枭只以为他怕黑,加快了脚步,告诉他很快就到。
后来再一推门,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景色。楼阁错落,高台飞檐,苇名的雪从源之云上飞落下来,落到深灰瓦砾上,落到护城河里。他闻到樱花的冷香,是城门外的樱树,在如此凛然的寒冬之中,依旧花开如春。
他们在阁楼二层的门扉外停下了脚步。不远处屋檐上的寄鹰众看了他们一眼,又把头转了过去。
义父把宽厚的手掌放在他肩头,“你就在这等着,”忍者说,“不要乱动,也不要乱看,明白了吗?”
“知道了。”狼说。
于是那只宽厚的手掌离开了他的肩膀,身材魁梧的忍者拉开门扉,走了进去。
他听见一声尖利的破空声,接着是一声闷响,是箭枝钉进木板里的声音。
他本不该乱看的,但他低着头,只要侧过头,就能看清声音的来源——只是一眼,狼想着,目光便寻找了过去。阁楼下站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,面上一片沉静,穿着单薄的白色武士袍,握着一把将近人高的大弓,正在开弓。
弓弦的颜色被涂抹得暗淡,从少年指缝里满溢出来,再淌到地上,黏稠猩红,是血。
射完那支箭,少年的手打着颤,攥成拳头握了一下,然后从背后的箭筒里又抽出了一支。
“说了让你不要乱看,”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,“你全忘了。”
他回过头来,看见义父正站在他身后,旁边还站着位夫人,头发乌黑,沉静秀丽,只是气势逼人,投足间如有肃杀之意。
狼一贯不擅长开口认错,因此只是低头。
“过来,”枭说,“见过你新的忍术老师。”
2.
直到日头西沉入海,换班的巡逻士兵点燃了火把,各家各户都闭好门户,护城河上的吊桥被绞起的铁索收起来,少年武士才放下了大弓,拿起自己的外袍,掸了掸沾到的花瓣和落雪,挂在臂肘里,往自己的住处走去。
他毫不意外看见门口站着药师家的丫头,但还是有些头疼地把那只受伤的手藏到了外衣下。
永真非常不赞同地喊他的名字:“弦一郎大人。”
她说:“您知道,我对血的味道是非常敏感的吧。”
弦一郎叹了口气,然后乖乖地伸出了外衣下的那只手。他本来以为这丫头又要拐弯抹角地教训他,但等了半天,却等来了一个饭团,还是暖烘烘的。
他木愣愣地捏着这个饭团,被拉着坐在回廊上,永真把装着医疗器具的漆盒打开,拿出了伤药和布条。
“你今天怎么不说话了,”弦一郎问,“还有这个,是你做的?”
“道玄师父对我说了一些话。”永真一边给他清洗伤口,一边闷闷地开口。
“说什么?”
“师父说,病人并不是自己想要受伤和生病的,医者不应该对病人多加指责,有的时候,只要帮病人治疗就足够了。”她用干净的布条轻轻在伤口周围按压,吸走流出的血水,打开了药水瓶,“弦一郎大人,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?”
“……”弦一郎顿了一下,然后说,“不,你怎么会这样想?”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饭团,煮熟的米很好吃,里面还包着一颗腌好的梅子。
永真包扎好了他的伤口,见他吃了,有些期待地问他:
“怎么样?”
其实这饭团里有治伤内服药材的味道,但弦一郎假装没尝出来,只是说:“不错。”
永真看起来有点高兴,这很难得,她还留了两个饭团,用荷包仔仔细细地包起来,有些珍重地捧在两只手里。
“我想把这些送给猩猩。”她说,“可我觉得猩猩其实不太喜欢我亲近他。”
“为什么这样想?”
“自从我来了道玄师父这里,他便从不主动来见我,只有在治伤的时候才能找他说话,他却只是点头和摇头。治完伤也是快快地就走了,师父留他吃饭,他也不听。”
“但他确实是在听你说话的,”弦一郎说,“不是吗?”
“……嗯,”永真望着手里的饭团,发了一会呆,然后侧过头问他,“忍者总是这样吗?受苦受累的时候,从不见他退缩。可你关心他,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的时候,他却想要逃跑了。”
他们彼时都尚且年幼,不知道除了饥饿寒冷和孤独,这世上还有其他无法开解的愁苦和劫难。只是弦一郎虽不能解答她的困惑,却或多或少能够对这心情有些许的感同身受:
“有些人,大概就是过不了安稳日子。”
3.
弦一郎讨厌狗。
他年幼时,常做噩梦。梦里是嘈杂的街道,凛冬的风很冷,是削皮剔骨的屠户的刀,战争的野火烧在每一根破败的房梁上,他赤着脚,站在一卷草席前,那草席凸起一团,一头露出黑黢黢的乌发,另一头露出一双发紫的脚,脚上的鞋是青灰色布面,他还记得街对面的那条野狗,瘸了一条腿,眼睛却凶得很,是条饿极了,便要吃人的畜生。
多少年来,他习武,学刀,学弓,学一切能杀人的本事,但他始终记得那双眼睛。
那种恐惧缠绕着他,是无能为力,是不可逃避的弱小的死亡。
祖父到底是为什么选择了他呢,他既不强壮,也不讨人喜欢,可一心偏偏走到了他的面前,弯下腰来,摸了摸他的头。
弦一郎紧紧地握住了这只布满了茧与疤的手,他思索着这个问题,从母亲的墓碑前,一路苦恼到天守阁,从二十年前,一直苦恼到二十年后,他不敢去问握住他手的那个人,却也不曾有一晚能够在天守阁的床榻上心安理得地入睡。
失眠时,他便喜欢批上外衣,避开巡逻的足轻和楼顶上的寄鹰众,来到那棵永不凋谢的常樱下,爬上树杈,望着护城河倒映着的白月亮,听草丛中昆虫鸣叫。
然后他听见了别的声音。是个丫头,窸窸窣窣地,在樱树下捡石头。
她拢着那些碎石头,走到河边上,挑出一枚,扔进河里,只听见咚的一声,便再不见波澜。
弦一郎攀着花枝,弯下腰去:“你连打水漂都不会吗?”
那丫头被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,手里拢着的石头散落了一地。她抬起头来,有些生气地瞪着这树上的不速之客。
弦一郎被她盯得有些心虚,便跳下树来,帮她捡地上的石头:“我叫弦一郎,你叫什么?”
丫头答他:“我叫永真。”
后来他们常在常樱下一起发呆,弦一郎没什么朋友,永真也没有,他们此时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,但是在这样宁静又寒冷的月夜里,每个孤独的少年都是相似的。弦一郎还是那样不讨人喜欢,永真也一直学不会让石子浮在水面上。只是他们开始交流更多,从今日的饭食到树上的小虫。
有一天,永真问他:“你为什么睡不着?”
弦一郎答:“做噩梦。”他还不想谈论这个,于是反问她,“你呢?”
“不知道,”永真把声音放得很轻,“但我好害怕。”
“怕什么?”
“怕师父后悔了,怕他不要我。”
他们一同陷入沉默。
“那……你要如何做?”弦一郎低声问她。
永真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,松开,接着又握住:“看更多的书,治更多的病……如果我比其他师兄都要努力,师父便不会对我感到失望了吧。”
这回答深深印在了弦一郎的心里,像一根系在他头顶悬刀上的头发,无人向他宣告这柄刀何时会落下,但那根头发确确实实,使他在深渊边缘感到了些许的慰藉。
4.
他学起武来总是很拼命,像将死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。
鬼形部教他时,起初对此十分骄傲,常把弦一郎挂在嘴边夸,夸得雅次心里不是滋味,看见他们师徒俩就觉得厌烦。但后来鬼庭雅孝逐渐从这股狠劲里觉出不对味来,便去找一心喝酒。
“我本以为他同你一样,是个拿命去换本事的武痴,”雅孝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流露出忧愁的神色,“但他学成时,总不见欢喜,不过只是松了一口气。”
一心对此并不意外。
“我学武,是为了赢。”剑圣端着杯子,往楼下望了一眼,似乎隔着屏风和门扉,也能看见弦一郎苦闷练习的模样,“但我那傻孙子——他学武,是为了不能输。”
喜欢赢的人,每多胜一人,都能对此感到由衷的欢喜。
可是害怕输的人,哪怕百战百胜直到最后,都无法感受到战斗的快乐。
“他学的怎么样了?”
“很好,”鬼形部停顿了一下,“我已经把我能教的,都教给他了。”
“那么,”一心说,“他需要一个新的老师了。”
他始终没有提出亲自教导弦一郎,鬼形部也没有提,他已经明白了一心的用意,苇名一心到底比谁都要了解自己的孙子——无法超越的老师,对弦一郎来说,便是永不停止的苦闷源头。
一心带弦一郎去见巴的时候,鬼形部摆了一路的臭脸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,”一心有点嫌弃他,“都说了让你不要跟过来。不就是打不过一个女人吗,不要这么心胸狭隘。”
鬼形部气得脸更红了:“我那是不服输吗?我那是不服气——弦一郎是我的徒弟,凭什么要去学那个女人的本事,难道我教的不好吗?”
“别这么小气,不都是为了你的徒弟好吗?”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另一个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,带着点戏谑:“是啊,都多大年纪的人了,别这么小气。”
形貌昳丽的女武士倚在阁楼栏杆上,正朝着他们笑。在见到巴之前,弦一郎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带有威慑力的容貌。她把满头雪白长发挽到脑后,梳了一个发髻,身着枯野束带,两鬓贴緌,腰间配一把太刀,浑然是百余年前,平安时代武士的打扮。
巴打量了弦一郎一会,忽然从二楼翻身跃下,身姿缥缈如叶落,她不过眨眼间便抽出了那把太刀,借着跃下之势向着弦一郎斜斜挥下,刀势散漫如玩闹,刃上杀意却铮铮然锐利刺骨。弦一郎反应过来抬刀的时候已经晚了,甚至来不及拔刀出鞘,只将将硬扛了这一击,脚下忍不住后退了两步,过了好一会儿,才从那股麻劲上缓过神来,手臂上一阵刺痛,低头一看,一道豁长伤口横在他小臂上,深可见骨。
“原来一心捡来的小子就是你,”他的新师父笑起来,“倒也不赖。”
巴教给他很多,剑术,弓术,礼仪姿态与品茶饮酒。
她那些古老的规矩讲究总能把鬼形部气得吹胡子瞪眼睛,曾经的山贼觉得这些都是三百年前的遗毒,是祸害他徒弟的贵族糟粕。
弦一郎觉得倒也没有他说的那么糟,只是两位性情迥异的师父在校场里相遇,总是免不了一番摩擦,最终演变成一场刀与枪的争斗。
可是这次有些不同,女武士足尖点地,如同舞蹈一般高高跃起,在这阴云密布的潮湿空气里挽住了一道雷电,那金白色的电光被她困在箭矢上,只随着搭弓一射,便在鬼形部怒斥她作弊的大骂声中将这土匪电了个通透。
弦一郎走到她身边,问:“……那是什么?”
“源之雷,”巴转过身来,收起剑,弯着眼对他笑,“你要学?”
鬼庭雅孝好不容易缓过劲来,虎着脸瞪她:“胡说,什么歪门邪道,那是人练的吗?”
巴并不去理他,只是低下头,问她年幼的小徒弟:“弦一郎,你是不是要学?”
我可以教你,但你要明白,她说,这会非常,非常痛苦。
鬼形部伸出手把他扯到身后,而巴只是泰然自若地看他,仿佛已经透过这双眼睛,看见了他心底里的回答。
弦一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过去。
或许是他的迷茫和不安促使他迈开步伐,贪婪地寻求一切能够掌控的力量。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让巴流露出失望的神色——叫他敬仰的人失望,哪怕只是丝毫的可能性,都比痛苦更加令人恐惧。
然后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。
他只引了一道雷,便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日夜。
他醒来时,天色已晚,屋里点了盏油灯,一豆橘光不过只能照亮晦暗的一角,床边坐着一个人,他费力地转过头去看,是巴。女武士见他醒来,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。只是眉眼中到底流露出一点忧愁,是藏不住的遗憾之情。
“果然还是太勉强了,”巴说,“不是淤加美人,终归难以承受源之雷啊。”
不是这样的,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能练习,多少次都可以。弦一郎在心里说。可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涸嘶哑,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然后巴伸出手,从永真手里接过木碗,叫他仰起头来喝药。
“慢点,”巴说,“急于求成总是不行的。”
药不苦,永真肯定是做了多余的尝试调整了口味,但弦一郎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,从喉咙倒涌上舌根,把他那些不甘的未竟之言,都烧成一片喑哑的苦涩。
“……对不起,让您失望了。”他哑声说。
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。
从那之后,巴不再教他引雷之术,只教给他弓与剑。
只是他练剑时,常凝视注视远方涡云中若隐若现的电光,每多望一眼,便离深渊更近一步。
5.
后来弦一郎做噩梦,梦里不再是落雪的破败市井。
熊熊燃烧的天守阁大门敞开,他从望台一路向下走去,他听见女人的恸哭,幼童的喊叫,男人女人老人的声音夹杂在一起,全都在喊救命。然后他走到了街道上,完整和残缺的尸体堆积在道路两旁,野狗和秃鹫在啃食死人的血肉,那绿到发黑的护城河里浮上来无数张脸,每张脸都是苇名的子民。
他转过头,高大的天守阁直冲云霄,炽热的火光把黑夜照亮如同白昼。他数了一遍,发现梦里的天守阁不多不少,正好有十八层。
6.
“您不是要把这个用在自己身上吧?”道顺把瓷瓶递给他的时候,声音浑浊苍老,显然正被另一副人格占领着躯体,“您的那些部下,他们会愿意为您做出这一点点牺牲的——您是知道的吧?”
弦一郎只是说: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道顺古怪地笑了两声,然后他说:“那您若是死了,能把遗体借给鄙人一观吗?”
苇名的继承人拔出了自己的刀。
道顺识相地往后退了一步,他吃力地咳嗽了两声,如垂死老人:“您可真是固执……那么,还请慢走。”
苇名弦一郎捏着这个瓷瓶子,推开地牢的铁门,一步一步往外走去。病态扭曲的生与死发生在每一个潮湿的角落里,凝固的血块,堆积的虫蜕,沉重的呻吟,无声的恸哭。它们在这晦暗冰冷的石窟里盘旋着,像腐烂的树根在浑浊淤泥里不甘地喘息。
这是一个活着的地狱,他本不该允许这样的地方存在于此,只是他已经在噩梦里见过了另一个地狱,于是连这眼前的一切可鄙丑态,竟都算作可以忍受。
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什么无法承受的罪业。
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时候,人是可以忍受一切的。
何等可笑,何等可悲。
离开地牢时,入口处的祭奠众弯下腰,从黑色破帘后探出一张随处可见男人的脸,面上的表情似讥讽似惋惜:“大人,后会无期。”
7.
他踏进鬼庭家门槛的时候,他们刚结束了一段简陋的丧礼。鬼庭的新家主站在棺木前,全副盔甲,只把头盔摘下来抱在怀里,再过一刻,他就要去巡视贮水城区的防线了。
他听见脚步声,转身去看,是兄长最喜欢的学生,头发散乱,皮开肉绽,满身血污,面上一丝表情也无。
弦一郎就站在那里,他们彼此沉默地对视,谁也没有说话。
“……进来坐坐,吃完饭再走。”鬼庭雅次这样说。
说完这话,他便走进一旁的侧室,拿出碗筷和茶饭,还打了一盆清水,端放在餐桌旁。
弦一郎在桌案前坐下,他没有动筷,只是看着院子里停放的棺木,怔怔地发呆。雅次也不催他,只是拿了干净麻布在水盆里浸湿了,擦他身上凝固的血渍。
这落魄的苇名少主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:“我——”
“我明白的,”雅次打断了他,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,“我和兄长,我们一直都明白的,弦一郎大人。”
弦一郎转过头看他,鬼庭主马雅次的脸上写满了坚毅、忠诚和不可动摇,和他的兄长如出一辙——那是雅次第一次称呼他为弦一郎大人。
他点了点头,捧起碗,拿起筷子,正准备开动前,他忽然开口:
“我吃这个,那你吃什么?”
鬼庭雅次把脏到完全看不出原色的麻布扔进水盆里,不耐烦道:“命都是你的,还在乎这一餐饭吗?”
弦一郎不再说话,他动起筷子,大口吞咽起来。
饭很好吃,也很温暖,只是它们落到他的胃袋里,便成了石头,沉甸甸的,有千斤重。
“吃饱了吗?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吃饱了,那就好。”雅次说。
8.
一心快要死了。
内府的忍者这样说,路边的商贩这样说,到了后来,连苇名的足轻也这样说。
每个人都在等他死,或期待或忧虑。
自苇名的状况日渐衰落之后,弦一郎便不再见过一心。他每每走到祖父养病的阁楼前,便驻足停下,只犹豫着在回廊上徘徊片刻,最后总是转身,悄然离去了。如此反复,连门口护卫着的寄鹰众都已麻木。只有永真定期前来,带来一心病情的消息。
如今他这般狼狈,更不敢见一心,只怕伤了他的心,反叫他病情加重。
屋里的人点了灯,在门扉上透出模糊的人影,坐在屏风前,像是在喝茶。弦一郎在屋外站了半晌,只偶尔听见一两声咳嗽,大概还不算十分严重。
或许不如叫祖父觉得我死了,他这样想着,转身便又要走。
“你不准备进来坐坐,看你的爷爷最后一眼吗?”屋子里的人说。
“……”
“我可没有在诈你,”一心哼笑一声,“难道你以为我老眼昏花了,就能骗得过老头子的耳朵吗?”
弦一郎拉开了门。
“怎么搞成这副样子,”一心看了看他,拍着身前的软垫叫他坐,“身上没一块好肉。”
弦一郎坐下来,又被塞了一杯热茶,他隔着朦胧的水汽去看对面的祖父,想了许多话,最后也只是说:“您也……瘦了很多。”
“是吧,毕竟是又老又病的一把骨头了,天一冷,关节缝里就开始疼,”一心豁达地笑了两声,“可别看我这副样子,等你老了,你也不会强到哪里去。”
弦一郎沉默了一会,然后问,“您为什么会老呢?”
“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,人都是会老的。”
“可是我还活着,您却已经老了,”弦一郎说,“我真希望能把命换给您,您活着,远比我有用得多。”
年老的剑客一把抓住他的手,厉声打断了他:“不准说这样的话。”
“……”弦一郎低下了头去。
他所有的执迷不悟和疯狂,都是看不开与放不下,是他的力所不及和无能为力。
弦一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:苇名大概本可以拥有一个更好的继承人,一个更有天赋,更有才能的君主,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英雄……一个更值得被剑圣一心收养的孤儿。
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心,也大概并不是能令一心感到骄傲的继承人——尽管为此他已经竭尽全力,但苇名到底还是在他手上落败了。
“您当初……到底是为什么会选择我呢?”他紧紧地握住这只手,问出了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。
一心有些愕然又有些释然地看了他一眼,他说:“这便是你一直以来不肯说出口的疑问吗。”
“弦一郎啊,”他叹息般地喊他的名字,“你还记得,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站在你母亲的遗体前,那街对面有一只饿极了的野狗吗?”
“我记得,”弦一郎说,“我一直记得。您救了我,然后收养了我——”
“不是这样的,弦一郎,如果只是将要被饥饿的狗吃掉的孤儿,顺手救一救便是了。但是那时你做了什么,你还记得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就算那是母亲的遗体,但到底已经去世了,你只要扭头就跑,那条狗是不会追上来的——但是你却往前走了一步,站在了尸体前面。
“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呢?”一心伸出手,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,温和地摸着他的头,“弦一郎啊,我固执的孙子,你从小就是这样,就算长大到了现在这副模样,也一直都没有变过啊。”
“——你明知道这不值得,但你就是放不下,对不对?”
“对不起,”他的傻孙子哑声说,“我……对不起。”
“没有关系的,弦一郎,”这将死的老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,摆了摆手,“去吧,去拼尽一切,去燃烧自己——即便我并不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,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挣扎和努力,都是我当年选择你的原因。”
9.
弦一郎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次回到这里。
巴的小楼仍是她离开前的模样,器具用品俱是她习惯摆放的位置。
弦一郎驾轻就熟地打开了书房里的暗格,这里本该放着丈最喜欢的笛子,而如今笛子已经葬入了衣冠冢,暗格里换成了一个通体漆黑的狭长匣子,打开之后,是一把黑色的野太刀,刀身上面还写着封条,是他十分熟悉的,巴的字迹。
——非不死者拔刀必死。
拔出那把刀的时候,他确确实实,又死去了一次。
复生的感觉并不算得上美妙,血液倒流,心脏颤动,所有脏器都运作起来,瞳孔收缩,耳膜发抖,于是那些景象和声音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里,仿佛刚才的死去不过是一场可怕的白日幻梦。
这便是活着,与死亡相比,竟比较不出哪个更让人欢喜,哪个更叫人痛苦。
临走时,他顿了一下,如同少时一样,侧过头道:“巴师父,我这便走了。”
待他离去后,这空无一人的小楼里,似乎仍能听见那位满头雪发的女武士在轻声叹息——
“……果然,还是太勉强了。”
10.
他重新来到了那片芒草地。
他想起了九郎,又想起了九郎的那个忍者。忍者有一双野兽的眼睛,既不属于人,也不属于狗,是孤独而又冷硬的,狼的眼睛。
他想,之后定要再与那忍者一战,只是不知道是赢是输——赢了,便同祖父、雅次一起上阵杀敌,输了,便把这条命还给祖父:无论如何,总能保苇名周全……
然后,他听见豁的一声闷响,是利器劈开白花皮肉,切断青紫血管,扎进猩红脏器的声音。
他往前踉跄了一步,挣扎着想要回头,去看偷袭者的脸,但接着另一把武器从他胸口穿心而过,弦一郎能如此鲜明地感受到,这把刀是活着的,它紧紧地贴在他的肋骨里,在震颤,在进食,在饮他的血。
颓然倒地的时候,弦一郎不再感到焦虑和不安了,那些无法实现的愿景,那些紧紧贴在他背上的期盼和责任,那些凄厉的哭声和呼救,它们终于沉寂下去,赐予了这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最后片刻的安宁。
这便是,属于失败者的末路。
11.
后来修罗路过此地,密道木门半开,门框上还有被火器破开留下的烧痕。
这晚仍是雪夜,满月如昨。芒草皑皑,草茎染血,穿着内府制式布甲的尸体从过道一直堆积到崖边。遍地腐烂程度不一的白骨残骸和断刀破甲中央,无首的鬼魂立于青白色的月光之下,武袍褴褛,盔甲散落,高大的武士躯体上布满雷击瘀痕,扯断了弦的大弓斜斜插在脚边的暗红沙土里。
正是走入歧途的护国之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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